2019-
2019-
= 發表於鏡週刊,2019/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925cul001/
=《貓隱書店:告別有河與河貓》,隱匿著,木馬文化出版。
乍看之下,這是一本在編排上有點「任性」的書,結合了詩與散文、貓與書店、作者本人與其他作家的作品,讓人分不清該如何定義或說定位它。除此之外,這些文章與詩在主題上的比例也明顯不均──貓的部分比書店多出許多。如此率性而為的結構,卻正凸顯出隱匿的真心與真性情;書寫的篇幅回應了生命重心與課題的比例,回應了寫作當下的心境與情境。生命的本質,從來不可能是結構方正規規矩矩的形狀,隨時有轉折、岔入與截斷。正因如此,閱讀《貓隱書店》,彷彿隨著隱匿與貓的生命經歷一同起伏。它並非「又一本」貓奴宣言,或愛貓人的心情抒發,事實上,隱匿不是出版了一本關於貓與書店的書,而是交出一段有貓有書有河的生命史。
拿掉《貓隱書店》的書衣,會看見134隻貓咪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寫在內封上,在〈貓咪的名字〉一文,你會和這些名字再相遇一次:始於貓老大,終於夢露,一絲不苟,一個也不少。沒耐性的讀者或許會選擇整段跳過,但這篇文章最合適的讀法其實是,跟著隱匿一起把貓的名字唸出來,因為這些名字,不只貫串了有河book這間書店的歷史,也是隱匿心上「深深淺淺的腳印」,是每個獨一無二不同花色不同個性的生命記憶。
記憶如同腳印,有輕有重,有愛就有疼痛。它是如此貼近寫作者的生命姿態與性格,導致《貓隱書店》具有一種非常極端的特質,既強烈又含蓄,既坦率又壓抑。有些時候,一兩句話簡單帶過的,背後其實是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但那些曾經的痛苦與悔恨、可能錯誤的決定,她也並不迴避。例如〈豆比〉一文細數「生命中最痛的一頁」,可說是全書最痛的幾頁,痛到令人幾乎難以卒讀。但為何明知會痛到淚眼模糊,生活中會有那麼多不足對外人道的困擾(想像一下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貓尿裡的感受),依然要選擇這樣的生活?看完全書,你會發現隱匿沒有要說服誰愛貓或愛書,她只是透過134個貓咪的名字,透過開書店的11年時光,讓我們看到生命與生命的相遇。其中有些並不如想像中浪漫(例如臭臉的書店老闆娘與奧客的相遇),有些卻純粹透亮,宛如河上閃爍的金光。
而隱匿的書寫,毋寧是為了心上那深深淺淺的,相遇的痕跡。儘管痕跡踩深了,有時就成了洞。例如當一隻貓突然失約,再也無法繼續每天夜裡的約會,「此後/你眼睛裡的夜色/就有了一個洞」(〈洞〉)。書寫,未必填補得了眼裡心上的洞,但至少可以讓這些曾經的名字不被忘記。就算連貓自己都忘了那段書店時光也沒關係。隱匿說:「過去的事,我一個人記住就可以了。」
= 發表於鏡週刊,2019/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925cul001/
=《死亡航跡:豪華巨輪露西塔尼亞號,扭轉一戰的致命十八分鐘》,艾瑞克‧拉森(Erik Larson)著,謝樹寬譯,漫遊者文化出版。
1951年5月1日,豪華郵輪露西塔尼亞號在經驗豐富的透納船長(Capt. William Thomas Turner)帶領下,由紐約出航前往利物浦。這艘被譽為「人類到此刻為止所有已知、已發現或已發明的一切事物完美縮影」的海上巨輪,承載著人們的驕傲與渴盼,卻在5月7日遭到德國U-20潛艦所發射的魚雷攻擊,並在短短18分鐘內徹底沉沒,造成一千多人喪生,無數珍寶沉入深海──包括一本狄更斯親筆註記的《聖誕頌歌》──而事發當時距離到埠,只差十餘個鐘頭。
「死亡航跡」(dead wake)一詞原本在航海術語裡,是用來形容水面上會消散的水流跡線,露西塔尼亞號在海面所留下的,卻是不折不扣通往「死亡」的水痕。向來擅長以文學筆法轉化非虛構歷史事件的艾瑞克•拉森(Erik Larson),選擇這場知名的大型船難為故事題材,他企圖還原與呈現的,卻非災難片般的驚悚場景──儘管在本書第四部「黑靈魂」中,拉森依然將那以恐懼來說太漫長,以求生而言太短暫的18分鐘,刻劃得令人怵目驚心。
但拉森的作品難得之處,在於他從不因為故事本身可能的戲劇張力而失去拿捏的分寸,即使處理最能繪聲繪影加以渲染的詭異傳說,下筆同樣謹慎節制,描述芝加哥博覽會的《白城魔鬼》即為明證。該書的主角之一,連續殺人魔賀姆斯死後發生多起離奇事件,參與逮捕和審判的相關人等陸續死亡。但拉森無視這個充滿小說可能性的發展,僅以三言兩語在全書終章簡略交代,謹守不過度渲染與詮釋歷史的嚴謹態度。
《死亡航跡》亦延續著拉森一貫的寫作風格,透過一戰時期的檔案文獻、影像紀錄、戰爭日誌,以及生還者的陳述,交織出此趟航程背後蒼白而已逝的「死亡航跡」,是如何在種種人為操作與機運匯聚之下發生。他透過露西塔尼亞號以及U-20潛艦的雙線敘事,勾勒出兩位關鍵人物:透納船長與史威格上尉(Kptlt. Walther Schwieger)的性格和決定,並在其間巧妙地穿插英國掌握機密情報的「四十號房間」、露西塔尼亞號的幾位乘客、與美國總統威爾遜的愛情故事,讓讀者看見露西塔尼亞號百餘位美國籍乘客的命運,如何影響了美國參戰的決定,這背後又是多麼複雜的、重重疊疊的因果而以致之。冰冷的罹難數字背後,銘刻著戰爭的殘酷本質,以及歷史的某種偶然與必然。
如今,改變一戰歷史的U-20潛艦指揮塔,仍靜靜地停在丹麥措斯明訥(Thorsminde)博物館外的草地上,只是充滿鏽蝕的它,已如「一個廢棄的冰箱,……剩下被遺棄的幽魂。」但是,書寫歷史,正是為了招魂。透過拉森的文字,那段被時光和海水掩埋的歷史,方能「像在黑暗中劃亮的火柴一般,彷彿活了過來」。
= 發表於鏡週刊,2019/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925cul001/
=《跳舞骷髏》,凱瑟琳‧安‧德特威勒(Katherine Ann Dettwyler)著,賴盈滿譯,左岸文化出版。
相較於已有不少知名譯著與本土論述的文化人類學,凱瑟琳•安•德特威勒(Katherine Ann Dettwyler)這本由「體質人類學」觀點切入的《跳舞骷髏》,對國內讀者而言,可能是較為陌生的領域;此外,德特威勒的研究主題是探討西非馬利的母乳哺育和兒童營養、成長發育的關係,書中所述又是將近三十年前的狀況,或許更讓人誤以為閱讀起來會有時空上的隔閡感。然而事實上,本書讀來相當平易,因為德特威勒的重點,並非詳述自己在田野所得的統計數據與調查結果,而是遊走在白人、女性、母親與體質人類學家的不同身分之間,透過自身的文化背景與專業知識,反思人類學對研究對象的日常生活,能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與幫助?又該如何避免文化偏見帶來的侷限?
綜觀全書,可以發現德特威勒從不避諱上述不同角色可能帶來的觀點差異與情感矛盾。例如當村長描述當地長不大的小孩會被當成惡靈,帶到樹叢裡,然後他們就會「變成蛇爬走」,她一方面以人類學家的身分對這「奇風異俗」的民族誌資料感到興奮好奇,但身為(西方文明世界的)母親,她同時又帶著感性的眼光,想像馬利鄉下的父母,讓殘疾孩子自生自滅的心情。對她來說,這種「身為人類與身為人類學者的衝突」,在研究過程中總是不時浮現。但德特威勒並未以學術的角度論述研究倫理的艱難,而是以自身經驗陳述內心矛盾:「參與觀察在課堂上聽起來輕鬆簡單,只要一邊參與一邊觀察就好。若你研究的是音樂或鐵器製作當然可以,甚至政治也沒問題,但在朋友的喪禮上要怎麼參與觀察?」
換言之,她的不同身分不同角色,常讓她游移於不同的思考模式和情感態度,但這些「不一致」,反能帶來更多元的視角。例如當一個唐氏症女孩的父母形容女兒,「除了不講話,就跟其他小孩一樣」時,德特威勒以同為母親的身分,想到自己得了唐氏症的兒子,不禁感嘆美國小孩或許可以接受早期療育克服障礙,但馬利小孩卻得以活在一個不以偏見眼光看待他們的文化中;但是當她回到營養教育的研究主題時,體質人類學家的身分就會提醒她,若人們習慣小孩「就是長這樣」,對所有問題和狀況都不以為意,也會帶來困擾。
另一方面,德特威勒在對「異文化」進行往返辯證的過程中,許多看似「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失敗」田野經驗,反而讓她更能試著貼近對方的文化脈絡與思考邏輯,避免穿鑿附會的詮釋。就像她和馬利的婦人討論割禮時,曾引述某本書上看到的說法,對方卻說:「誰告訴他我們這樣相信的?」西方文明對第三世界的詮釋,總有著太多自以為是的「他們這樣相信」,透過德特威勒的作品,我們未必能「更了解馬利」,但了解自己的不了解,或許正是看見與認識異文化的起點。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7/02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628cul003/
=《聽一整塊大陸唱歌:從大西洋到太平洋的四千英里鳥鳴之旅,跨物種翻譯者的自然觀察與生命記事》,唐納‧柯魯茲馬(Donald Kroodsma)著,呂良正、劉曼君譯、丁宗蘇審定,臉譜出版。
只要看到全書附上的三百八十一段鳥鳴錄音QR code,相信大部分讀者都會同意,這本書實在不需要多餘的話語去介紹,只要跟隨作者唐納•柯魯茲馬(Donald Kroodsma)和兒子大衛單車騎乘的節奏,一路從美國東岸維吉尼亞州到奧勒岡州,把聲音檔打開來跟著聽就對了。
不過,若抱著「可以藉此認識三百八十一種鳥類」的心態來閱讀,則是會失望的──因為同一個鳥種,會有多段錄音,完全依他當日遇見哪些鳥兒而定。然而這樣的特色,卻是本書獨具魅力之處,作者身為知名的鳥鳴專家,鳥種介紹卻非其目的,他希望帶領讀者進入的,是每一隻鳥「個別」的生命。透過與這些鳥兒「一期一會」的相遇,柯魯茲馬提醒我們,鳥鳴一如人聲,展現的是獨特個體的性格,有牠們當下想傳遞的訊息與話語,若用科學圖鑑列清單的概念去想像,無疑是對這些生命的過度簡化。
而本書格外生動之處,也就在於柯魯茲馬並未端出科學家或專家學者的姿態,而是用淺白甚至有些擬人的話語來形容豐富的鳴禽世界。他如此形容某群黃胸巨鵖鶯的叫聲:「牠們的鳴唱像是大家一起開會討論過,但每隻鳥都太固執,最後沒有討論出大家要怎麼唱才對」,另一隻柳蚊霸鶲的表演,結巴與怪異的程度,則「彷彿曾經跟附近的黃胸巨鵖鶯合唱團上過課一樣。」(頁203)讓人看到專業的知識與生活化的介紹從來不是互斥的。
因此,跟隨柯魯茲馬的腳步,耐心感受書中每一段鳥語,你將會驚嘆於原來一隻白眼綠鵙,不只可以模仿黃褐森鶇等鳥類的鳴唱,激動時還可以同時加入數種鳥類生氣的叫聲,讓自己聽起來像一整群鳥;又或者鳥類的鳴唱一如人類的方言有地域特性,不只說明了哪些族群被接納、哪些被排斥,也同樣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因此,當他重返學生時代進行研究的威廉芬利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就發現經過若干世代,他熟悉的舊曲調已然消失,如同當初那些綁著研究腳環的鷦鷯般,早已掩埋在三十年前的落葉下。動物的語言並非一成不變,這恐怕是圖鑑式思考、將動物當成標本收集的人,很容易忽略的事。
透過本書,柯魯茲馬讓我們深刻體會到,聆聽如何成為另一種觀看的方式。向來被人厭惡的椋鳥,同樣是出色的歌手,有著高明的模仿能力和創造複雜樂曲的生命力;但就算只會一種鳴唱的黃喉地鶯,也有屬於牠們自己的智慧。動物沒有集點的概念,牠們選擇伴侶的條件,並非鳴唱曲目越多越好。「每一種鳥都自有一套,每一種都是非凡的成就。」(頁358)我們自以為能夠藉由釐清生物的基本特徵來掌握世界,但事實是,「我們人類常常在沒有秩序之處強加秩序」。(頁237)對秩序的堅持,則讓我們忘了在那些學名與分類的背後,都是活生生的生命。這些來自2003年的鳥鳴,是聲音版的流星,儘管生命已然殞落,但透過一段段的錄音,牠們「活生生的聲音」卻依然透過電腦螢幕的聲紋跳躍著,見證曾經存在的痕跡。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7/02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628cul003/
=《被殺了三次的女孩:誰讓恐怖情人得逞?桶川跟蹤狂殺人案件的真相及警示》,清水潔著,王華懋譯,獨步文化出版。
儘管書名看似推理小說,但這本《被殺了三次的女孩》其實是一個「預知死亡紀事」的悲慘案件,主角不幸的遭遇,更成為日本後來訂定《跟蹤騷擾行為規範法》的源起。
1999年,日本埼玉縣發生了一起最初被誤認為隨機砍人的事件,大學生豬野詩織在桶川車站外被刺殺身亡。詩織的弟弟在接獲消息時,說的卻是:「真的被殺了?不會吧?」本書作者清水潔憑著記者的敏感度,對這起「非典型的隨機砍人」難以釋懷,不只逐步接近了案件的核心,也成為釐清所有真相的關鍵人物。
KTV包廂中,詩織友人島田那句:「詩織是被小松跟警方殺死的」,讓清水潔注定與這起命案產生超越報導的關聯。這場採訪對他來說,「有著超乎述說的事物」,那是詩織拼命透過遺言傳達給朋友,而朋友再轉交給他的「什麼」。「就像在運動會必輸無疑的接力賽中接下棒子的最後一棒的跑者」(頁87),他無端接下了這最後一棒,也接下了詩織的心願。
在調查過程中,他驚訝地發現被恐怖情人殺害的詩織,不僅早就告知親近的朋友自己的遭遇,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她,甚至已經鼓起勇氣和父母一起向當地警方報案。但警方卻將其視為一般的男女情感糾紛,求助無門的他們,只能一步步朝向那個預知的終點墜落。
而這部作品的意義,不僅在於這位比警方更早找到兇手的記者,翔實地還原了當初調查時的堅持與艱難,讓讀者看見失能與因循的體制、獵奇的媒體和輿論,如何在受害者不幸死亡之後「再多殺她一次」;更在於那無以名之的「什麼」──清水潔並未道貌岸然地大談職業倫理或正義,相反地,在「抓到兇手」和「雜誌出刊」的時間賽中,他同樣會感到糾結與焦慮。但追尋真相的過程中,那字裡行間浮現的「態度」更值得讀者留意──不只是他後來榮獲日本新聞工作者會議大獎時,被肯定的「堅定大膽的採訪態度」,也包括了報導的態度、面對受害者家屬的態度、看待加害者遭遇的態度、甚至他對待家中倉鼠「之助」的態度。那態度背後的價值觀,或許就是清水潔未曾直接說出口的,「什麼」的答案吧。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7/02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90628cul003/
=《皮囊之下:15則與身體對話之旅》,衛爾康收藏館(Wellcome Collection)著,周佳欣譯,健行出版。
以身體作為書寫對象的作品並不罕見,有以科學方式分別解析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秘密的,也不乏以文學筆法將各部位器官當成主題,書寫身體經驗或情慾想像者。但這本收錄了十五位作家創作的《皮囊之下》,所涉及的層面卻又更為廣泛,由於書中文章原是英國廣播公司第三電台系列節目〈身體隨筆〉的內容,各個單元的呈現,反倒因為每位作者迥異的風格,打開了身體書寫的多元可能。
透過這些或私密或普遍的身體經驗和隨想,我們會看到非常形而上的哲學思辨,例如馬克•瑞文希爾(Gall Bladder)從膽囊和闌尾這些被視為「可有可無」,甚至需要進行預防性切除的身體部位,探問「在醫學上、心理上和情緒上不可或缺的是我們的哪些部分?我是我的身體嗎?」(頁103);阿比•柯提斯(Abi Curtis)則以詩意的文字,思考失明如何影響人的自我意識,看不到自己的臉,是否就失去了自我的連結?
另一方面,有些篇章的作者則以相對輕鬆的口吻,讓讀者重新意識到自己和身體的關係,例如奈歐蜜•埃德曼(Naomi Alderman)與威廉•范恩斯(William Fiennes)同樣以腸子為主題,前者從朋友三歲的女兒發現食物吃進肚子後會變成大便而崩潰,連結到人們拒絕思考糞便的心理;後者則透過自身的造口手術,提醒讀者「腸子並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頁114)──儘管在出錯之前,我們多半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
除此之外,涵蓋詩人、小說家、學者等身分的作者群,信手捻來的文學典故或醫學知識,更讓本書讀來別具興味。A.L.肯尼迪(A. L. Kennedy)以果戈里的小說《鼻子》,點出人對鼻子既在意又矛盾的心態;安妮•佛洛伊德(Annie Freud)不只指出《舊約聖經》裡提到腎臟的次數超過三十次(大腦則一次都沒有),流行歌曲中提到腎臟的次數之多更令人意外;伊姆迪亞•德克(Imtiaz Dharker)透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判斷古希臘或許已有了肝臟能夠再生的知識;菲力普•克爾(Philip Kerr)則透過當代的大腦外科手術,試圖為惡名昭彰的腦葉切斷術帶來新的看法……這些知識與掌故,不只讓身體的相關思考有了歷史與文化的縱深,也讓個人經驗和集體意識有了交集與對話的可能。
無論如何,我們就是我們的身體,如同湯瑪斯•林區(Thomas Lynch)在前言中強調的,透過認識器官,我們將能夠「更加認識人類的困境和境況」(頁13)。身體會說話,只是人們往往忘了認真傾聽,《皮囊之下》或許可以成為與身體和解的一個開始。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4/01
=《時尚與死亡的對話:義大利傳奇思想家里歐帕迪的厭世奇想對話集》,賈柯莫‧里歐帕迪(Giacomo Leopardi)著,王凌緯譯,八旗文化出版。
這是一本非常奇特的書。儘管副標與封面封底文宣,均以「厭世」為本書定調,但若用如今我們所熟悉的厭世概念,來理解這位19世紀初,身兼哲學家、詩人、語言學家與作家等身分的創作者里歐帕迪(Giacomo Leopardi),反而可能會落入某種先入為主的印象,從而簡化了書中的豐富性。
里歐帕迪所帶來的,這一幕幕穿越歷史與神話、幻想與真實,多數以對話形式進行的雙「人」獨幕劇,充滿了打破成規與常識的,對生命的詰問和複雜思辨;不過,這些角色時而彼此說服、時而各自表述的交談,仍交錯著幾個核心的命題,在不同的篇章中反覆穿梭,探問著生存、死亡、命運、人性、快樂的意義。
里歐帕迪以他豐富的想像力和深厚的學養,讓各種看似不按牌理出牌的角色輪流登場──海克力士與阿特拉斯、時尚與死亡、自然與靈魂、地球與月亮、魯伊希與其木乃伊……,也因此讓這本骨子裡其實是哲學對話錄的作品,卻充滿了愛麗絲夢遊奇境般的黑色幽默。於是我們看到海力克斯和阿特拉斯一面把地球丟著玩,一面形容它的彈性如同西瓜一般疲乏;時尚描述自己如何以美觀為藉口,讓人類忍受各種不適甚至丟了性命,死亡夫人欣慰讚美:「現在我可相信你是我的姊妹了,這比看到出生證明還肯定」(頁39);哥布林對地精說:「人類全消失了,地球也沒有因此蒙受什麼損失」(頁50);對於哲學家克律西波斯認為「豬的靈魂是生來充當保存豬肉的鹽巴」之看法,地精則表示:「這個克律西波斯的腦袋裡要是有一點點鹽而非靈魂,他應該不會做出這種見解。」(頁49)犀利的對話帶來了另類的觀點與思考的路徑。
另一方面,書中確實也有不少關於「不幸永不止息」(頁58)的陳述。自然對靈魂說,「知識大抵就是不幸」(頁63);鬼魂對塔索說:「快樂並非現實,只是概念」(頁114);虛構人物艾連多羅表示:「唯有死能讓我脫離不幸」(頁185);這些片段若單獨來看,黑色多於幽默的特質,似乎確實印證了「厭世感」。但其中對生命意義毫不畏懼的凝視,卻具有懾人的力量。
而對於這位39歲就離世的思想家來說,沒有比〈崔斯坦諾與朋友的對話〉更像墓誌銘與預言的一篇了,某程度上來說,這或許也是最適合用來理解本書的形容。他說:「如果(我的)書沒被燒掉,或許能做為一本富含詩意的幻夢、創見與憂鬱隨想的書而獲保存。」「當死亡翩然到來,我將平靜滿足地死去,有如那就是我在這世上一向盼望的唯一事物。這是讓我與宿命和解的唯一福報。」(頁246-250)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4/01
=《被壓榨的一代:中產階級消失真相,是什麼讓我們陷入財務焦慮與生活困境?》,艾莉莎.奎特(Alissa Quart)著,李祐寧譯,八旗文化出版。
在強調階級正義的年代,如果說《被壓榨的一代》裡所討論的「被壓榨」對象,乃是包含教授、律師、會計師等職業的美國中產階級群眾,甚至包括上層階級中的「底層」科技從業人員,或許會被認為是既得利益者的無病呻吟吧?但本書作者艾莉莎•奎特(Alissa Quart)試圖揭露的事實真相是,當代美國的中產階級,早已不是電影中常見的那種平凡無趣有車有房的形象,相反地,在本書登場的「中產階級」包括:靠著領食物券(food stamps)過活、或是住在拖車停車場的大學兼任教授;在最後一堂課的鐘聲響起後,趕去當家庭清潔工,或在開Uber的空檔改作業的高中老師;曾獲得普立茲獎提名,但遭到資遣後,一度到脫衣舞俱樂部擔任經理的戰地記者……
但是,這些人之所以面臨窘迫的經濟與心理困境,並非源於對生活不知滿足的奢華追求,將全部收入拿去買名牌包或奢侈品才落入如此境地,而是為了養育子女、或僅僅在房價不斷飆升的情況下,想繼續住在原地。然而他們必須面臨的現實卻是──「現在,比起學生們,教授更有可能是那個需要住在地下室、只能靠湯麵和香菸維生的人。」(頁77)夢想與育兒彷彿全是懲罰,讓他們捲入了難以負荷與喘息的惡夢中。
更重要的是,奎特由中產階級困境開啟的深入調查,其實指出美國當前社會長期被忽略的一個問題,就是勞動與照護意義的長期被低估,書中提及的職業多半涉及廣義的「照顧」並非偶然。她主張,如果我們無法「重新定義照顧」,將照顧視為一種知識類型,那麼除了1%的金字塔頂層之外,所有的人都會被捲入這個被生活逼到喘不過氣,必須打很多零工維生,於是無法照顧孩子,只好託付給24小時的育兒中心或移工,讓這些勞動者陷入長期過勞且更低薪的剝削循環中。
另一方面,高科技的發展讓機器人崛起的現象為中產階級帶來新的隱憂。奎特認為,號稱可以省下大量成本、取代枯燥工作的機器人,不只讓原本就業困難的情況雪上加霜,更讓照顧與勞動的意義愈發低落。這不僅是美國的困境,亦是科技文明發展下,可以預見的未來。我們未必都如同奎特般抱持著科技悲觀主義,但若無視愛與勞動的意義,也許有一天,世界將如同她在書中引用的,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短篇小說《細雨即將來臨》所勾勒的那畫面:在災難過後,只剩機器人管家和麵包機,仍「盡忠職守」地在空無一人的屋子中,努力工作。
= 發表於鏡週刊,2019/04/01
=《帝國暮色:鴉片戰爭與中國最後盛世的終結》,史蒂芬‧普拉特(Stephen R. Platt)著,黃中憲譯,衛城出版。
如果你對鴉片戰爭的印象,就是歷史課本上的關鍵字:林則徐、燒鴉片、不平等條約,那麼看到《帝國暮色》的副標:「鴉片戰爭與中國最後盛世的終結」,或許會認為是本枯燥沉悶的書吧。但史蒂芬‧普拉特(Stephen R. Platt)的歷史書寫最迷人之處,就在於他總能打破讀者對歷史的扁平印象,以近乎推理的方式,將正史、文獻、書信、日記等資料,回歸成活生生的,人的作為。他讓我們看到歷史的複雜,正在於那是無數人因為各種私心、利益、恐懼、盲目、愚昧或信念,交錯編織成的大網。沒有線性的絕對與必然,只有在獨特時空脈絡下,在每一個人環環相扣的個別決定中,迂迴通往的,終點的方向。
就像林則徐禁煙故事的背後,其實有個插曲。他在前往廣州途中,曾就教於政治思想家包世臣,包世臣給了兩句含糊的箴言:「止濯必澄其源,行法先治其內。」林則徐(自行)解讀為必須採取極端強硬的手段,造成當時原本因嚴重恐慌而不惜違反上級指示,承諾由英國收購並上繳高達2萬箱鴉片的商務監督義律惱羞成怒,讓可能平息的衝突產生新的變數。但歷史荒謬之處卻在於,包世臣後來說,林則徐當初根本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在過程中,有任何一個人做了不同的選擇,歷史會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嗎?或許會,或許不會。歷史沒有如果,但普拉特讓我們看到歷史的結果,並不總是那麼理所當然。鴉片戰爭長期以來被視為中國封閉腐敗、注定面臨喪權辱國結局的標誌性事件,但普拉特強調,若從當時的角度看,「打鴉片戰爭幾乎是再違反常理不過的事。」英美兩國反戰的聲音,以及尊重中國主權的程度,更超過我們現在的想像。因此,他將故事時空推回到乾隆晚年,由英使馬戛爾尼帶領使團拜會老皇帝的旅程開始,描述一一登場的傳教士、使節、皇帝、官員、商人……如何懷抱不同心思,在試圖理解與彼此誤解的循環中,走向令人遺憾的結局。帝國早已日落,但普拉特透過細筆勾勒出的,無數人的生命輪廓,仍帶著我們穿越歷史的迷霧,看見那籠罩在暮色裡的帝國,遠方的朦朧景物。
2018-
= 發表於鏡週刊,2018/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926cul003/
=《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著,莊安棋譯,時報出版。
辛達塔•穆克吉(Siddhartha Mukherjee)的《基因:人類最親密的歷史》,無論書名或厚度,可能會讓許多非相關專業領域的讀者望之卻步。但穆克吉繼前作《萬病之王》後,再度證明了科學的思考與人文的觀照並不相悖,若能穿越這兩者互相映照的鏡像,無論是否為專業背景的讀者,都可同樣領略本書的知性與感性之美。
穆克吉將跨越百餘年的基因研究史,轉化為一部史詩般的迷人敘事。除了個人家族史的片段不時穿插其中,那些我們識與不識的科學家則輪番登場。基因與遺傳研究在科學上試圖跨越的每一步,無論成功或失敗,背後都連結著多位科學家(有時還包括他們的研究對象)的生命史;因此每個章節既有深入淺出、脈絡分明的科學知識,同時也勾勒出一段段不同性格的科學家小傳。
在書中,我們將遇見名符其實默默耕耘卻被漠視的孟德爾;看見摩根的果蠅實驗室中彼此不合的幾名研究者;也看見基因治療的急切與「過度熱情」,如何讓科學家刻意隱匿可能的風險,最終讓接受臨床實驗的男孩傑西枉送性命。而那些關於知識或權力的追求、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或合作、研究報告中隱藏的,科學家本身是謙遜或傲慢、急進或謹慎的線索……在在訴說著當人類試圖解開基因背後的生命之謎時,同樣無法自外於人作為生命體,乃是「基因的載體」之事實。
另一方面,這個由孟德爾寂寞的碗豆花園為起點的故事,發展至今,早已遠遠不止解開基因之謎的企圖,而是包含控制生命的欲望,但其中牽涉到的各種倫理道德爭議亦不容忽視。大屠殺的殷鑑不遠,銘刻著優生學的邏輯推展到極致的殘酷景觀;另一方面,基因診斷技術固然可造福人群,卻也可能造成「對異常的窒息定義」,我們如何判斷哪些生命出生後會遭遇「極大折磨」或「不值得活」?當我們有權利選擇創造甚麼樣的生命,會不會如穆克吉所言:「悲傷或許會減少,但慈悲亦然;傷痛可能抹除,但歷史也會消失」?當變異都被視為異常,我們會迎來甚麼樣的世界?毋寧是本書留給讀者反思的,最深沉的提問。
= 發表於鏡週刊,2018/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926cul003/
=《恐懼的力量:為何有人捨身救人,有人惡意病態?一位心理學家探索大腦、神經和行為科學,實證揭露人性善惡真相之旅》,艾比蓋爾‧馬許(Abigail Marsh)著,潘昱均譯,奇光出版。
1971年,美國心理學家菲利浦•津巴多(Philip George Zimbardo)進行了一場「史丹佛監獄實驗」,將參與的學生隨機分配為獄卒和囚犯的角色,結果獄卒們角色扮演的時間與殘暴的指數彷彿成正比,導致扮演囚犯的受試者情緒失控,實驗因此被迫提前中止。儘管近年亦有許多針對該實驗的爭議與質疑,但每當討論「遺傳與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時,這個知名的案例仍然常被視為人如何容易受到情境因素暗示的重要證據。
當然,無論生物學、心理學或社會學所累積的研究成果,都已使我們不致將複雜的人類行為完全歸因於情境或遺傳。更重要的是,無論(遺傳或情境,都很難解釋某些極端的善惡行為,它們無法用來解釋無差別殺人、也無法解釋那些衝入火場、跳入大海,或是捐出腎臟來拯救陌生人的非日常利他行為。為了找到更好的解釋,艾比蓋爾‧馬許(Abigail Marsh)以《恐懼的力量》一書,提出相當有力的證據,讓我們對人性的善惡之辨這個自古以來的大哉問,有了新的理解可能。
馬許的核心主張在於:利他主義最有效的預測指標,來自人們辨識臉部恐懼表情的能力。換言之,衝入火場救人的,不是無所畏懼的英雄,而是對恐懼最敏感(也因此可能最恐懼)的人;而透過腦部造影掃描的研究亦顯示,心理病態者的杏仁核活化功能障礙,讓他們缺乏理解恐懼的能力,認不出恐懼的臉,他人受苦的樣貌自然也就無法阻止進一步的暴行。
因此,超越常人的利他主義,乃是心理病態者的鏡像,它們分據鐘形常態曲線的兩端。但馬許並不是要以此為兩者貼上標籤,她想指出的是,「大腦回應苦難的方法是內在的,是一種能力」。雖然是一種能力,但它仍有潛力被培養與擴大。無私與自私都是人性的一部分,理解恐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方能避免簡化歸因的陷阱,並且試著朝向一個對苦難更為敏感,也因此有更多同理與關懷的世界邁進。
= 發表於鏡週刊,2018/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926cul003/
=《漫天飛蛾如雪:在自然與人的連結間,尋得心靈的療癒與喜悅》,麥可‧麥卡錫(Michael McCarthy)著,彭嘉琪、林子揚譯,八旗文化出版。
「若說蝴蝶佔據了夏日白晝,那麼夏夜則屬於飛蛾。有時,車前燈亮,飛蛾紛至沓來,猶似暴風雪裡的片片雪花,那是名符其實的漫天飛蛾如雪。」滿天蛾群如暴雪般存在的畫面,是麥可•麥卡錫(Michael McCarthy)童年所迷醉而深被吸引的世界。因此,這本書其實是為了那個曾經豐饒的世界而寫,它關於消失,也關於愛。
然而,這本談論自然之愛的書,卻是以家庭的崩解為起點。麥卡錫以自身的生命經驗出發,反思對母親的情感糾結,以及最終如何尋回曾經以為麻木、失落,並轉移到自然身上的,對母親的愛,從而發現「所有遺失的事物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一種標記」。對他而言,人們對自然的愛亦是如此。愛並非不存在,只是我們不見得能在當下理解其意義。
因此,相較於偶爾仍難免浮現的道德批評,麥卡錫更著力於帶給讀者那些曾經召喚他、感動他的畫面:藍鈴花如煙霧般奇妙的藍、翠鳥展翅時比天空更明亮的光芒、以及春日裡的第一隻鉤粉蝶。這些事物所帶給他的喜悅,我們理應同樣可以感受。因為自然是我們的本質,感受自然帶來的喜悅是生而具來的本能,我們需要的不是創造它,而是尋回它。
但是,我們有可能尋回「失而復得的自然」嗎?一如尋回失而復得的愛?當飛蛾如雪的畫面已成絕響,倫敦的家麻雀數量近乎絕跡,曾是無數鳥類棲息地的韓國新萬金河口,為了根本沒有明確目的的建案邁向死滅,而同樣或甚至更糟的狀況正在世界各地大量發生時,還有任何挽救可能嗎?麥卡錫主張,我們要做的,正是將對失去的理解放入自然之愛。換言之,這是一種「能看出自然所受威脅的愛」,而「平凡大眾的感受便是政治意圖的開端」。知道我們所愛之物即將可能不在/再,那麼這些集結的愛就有可能成為改變或阻止破壞發生的力量,讓更多人的心,加入書中所引,霍普金斯四行詩的呼喚:
世界將會如何,一旦失去
濕氣與野性?讓它們留下,
噢,讓它們留下,野性與溼氣;
願野草漫天荒野永在,如昔。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7/03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629cul001/
=《圖外之地:39個從地圖上逃逸的地理異數,一場新烏托邦的世界探尋》,阿拉史泰爾.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著,呂奕欣譯,臉譜出版。
「地理與魔法是孿生手足,是大地魔法與風水的孩子。」阿拉史泰爾.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用來形容「街道陷阱」何以魅惑人心的這句話,或許亦可做為進入《圖外之地》這部「紙上版9又3/4月台」的金鑰。原本用於保護版權,故意在地圖上錯置訊息的街道陷阱,卻成為地圖迷尋找魅影空間的線索,無疑是人與地方關係的一則隱喻。
延續著《地圖之外:47個被地圖遺忘的地方,真實世界的另一個面貌》當中種種宛如異度空間般不可思議的地理景觀,《圖外之地:39個從地圖上逃逸的地理異數,一場新烏托邦的世界探尋》再度讓讀者見識到「戀地情結」(topophilia)如何驅使人們尋找、打造、爭奪、並因此毀滅某些地方;以及那些超越人類理解與掌握的地理空間,又如何重寫我們有限的認知與認同模式,從而帶出人與環境關係複雜多樣的各種可能性:包括那些曾經存在卻已失落的、不斷挪移與改變地貌的、邊界被打破與重組的、因戰爭和欲望而被創生或死滅的、以及介於真實和虛構之間的……。
這些地方的故事往往隱身於地圖的摺痕之中,但若將地圖的經緯線改為時間、空間與人類心理交錯的多維度視角,就會發現它們無一不是「時間地景」,所有曾經的存在與作為都將留下印記。猶如美國能源部為核廢料場設計的那段警示訊息:「……到了你的時代,危險依然和我們這時代一樣存在。……這個地方必須封閉,不能居住。」
咒語般的核廢料警示,如同奇幻小說中來自古老大地的警告聲音,感覺是如此不祥,卻說明了那些看不見或不想看見的世界,同樣在過去或未來,與我們緊密相依。如同邦尼特的提醒:「地方不僅僅與人有關」,如果我們無法試著去理解人以外的存在,某天想起要尋找失落的自然時,終將只能找到「自己的映影」。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7/03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629cul001/
=《意外的守護者:公民科學的反思》,阿奇科・布希(Akiko Busch)著,王惟芬譯,左岸文化出版。
乍看本書副標「公民科學的反思」,以及作者所參與的觀察/調查活動,或許會令部份讀者卻步,擔心是否為生硬或艱澀的專業書籍,但事實上,本書不僅是優美而充滿哲思的自然散文,亦可說是前述《圖外之地:39個從地圖上逃逸的地理異數,一場新烏托邦的世界探尋》「戀地情結」的具體展現。
阿奇科.布希(Akiko Busch)以其生活的哈德遜河谷為觀察對象,透過其中動植物族群與棲地之變化,重新思考這宛如「位置錯亂的嘉年華」之生態環境,以及置身其中的人之間的關係。地方感與歸屬感,並非僅僅建立在人與空洞的地方符號上,「自然界的來去生滅」,同樣會影響我們看待地方的態度,從而回頭影響我們對待環境的意識。
因此,她不僅追蹤後山刺槐樹中的蝙蝠數量、清理河中蔓生的菱角、調查看天池(vernal pools)的兩棲動物卵塊、測量苦草的生長狀態、觀察鯡魚和鰻魚的遷移,同時也在進行記錄的過程中,思考不同物種在某地消長背後的意義──而其中的意義,顯然並非將外來和原生物種加以二分,就可以清楚解釋或解決的。
進一步來說,本書最核心的議題之一,其實正在於複雜的生態系統中,「引進種」、「外來種」、「入侵種」或「非原生種」這些被刻意引進或不慎蔓延的非當地原生物種,與我們試圖管理、移除、或「脫離」(disengagement)這些生物的徒勞努力之間,看待與互動方式的多元觀點。
透過持續的觀察、行動與思辯,她讓讀者了解,就算僅將視野鎖定在一個河谷,人們看待其中生態環境的態度和反應也可能充滿矛盾,方法從來都不只一種,但也可能所有的路徑都通往鎖上的大門。觀察與記錄無法阻擋一條河流、一座森林或一個物種的衰亡,但在過程中,我們或能重新建立對土地與環境的「關注之情」,學習將「陌生事物納入生活之中」,從而「榮耀那些我們還沒有察覺以及未知的事物,並尊重那些我們還沒愛上的事物。」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7/03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80629cul001/
=《少數意見》,孫亞瀾(손아람)著,陳聖薇譯,暖暖書屋出版。
取材或改編自重大社會事件的小說向來不少,有時甚至可以成為讀者進入不同國家、歷史文化脈絡的起點,透過小說,我們看見那些陌生與未知的世界,並和作者一起試著更細緻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捲入事件中的眾人各自有著甚麼樣不同的視角?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有時將帶出一個不同於主流敘事聲音的「少數意見」,從而開展出看待歷史的多重角度。孫亞瀾的《少數意見》便是如此。
事實上,關於韓國的歷史和文學,台灣的讀者過去接觸的機會相較之下並不算太多。不過近幾年,先是《我們最幸福》等描述「脫北者」生活的作品陸續被翻譯;又有取材自南韓光州特教學校性侵事件的《熔爐》、世越號沉船事件的《謊言》、以及重現光州事件的《少年來了》等等,這些作品慢慢打開了表面上豐衣足食或光鮮亮麗的國家發展背後,想被抹除或遺忘的陰暗世界。
而《少數意見》雖然刻意強調「並非根據事實改編」,但其實是以2009年的「龍山慘案」為藍本,當時首爾龍山區在抗議都更的佔領大樓行動中,因警方突襲發生激烈衝突,居民投擲燃燒彈回擊造成火災,最後5位租戶及社運工作者和一名警察死亡,20多人受傷。龍山慘案在韓國引發重大爭議和後續衝突,儘管事件本身對台灣讀者來說也許相對陌生,但關於都市更新帶來的土地正義之思考,卻是跨越文化與地域的議題。
不過,有別於若干「議題先行」的作品,容易出現刻意置入太多歷史細節導致結構失衡,或是一不小心就淪為說教的狀況,孫亞瀾透過細緻完整的法庭攻防戰,將訴訟過程以充滿戲劇張力的節奏加以呈現,讓作品在沉重之餘仍無損於文學性。我們透過法律想追求與彰顯的核心價值究竟是什麼,則是本作留待讀者掩卷後深思的探問。畢竟,「在地球這片土地與海面之上,除了人之外,都不需要以法為名。」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4/03
=《野貓阿健》,村松友視著,王淑儀譯,時報出版。
「以在室內活了一輩子的苦艾酒作為反射鏡,野貓阿健在野外積累著生存時光,我想要試著走進牠這座迷宮,一探其生命風景」,村松友視如此描述寫下《野貓阿健》的理由。這是何以他強調自己並不是要追究貓「『普遍』的狀況」,而是要理解牠們「『個別』的複雜」。但若以為本書應該只是一本貓奴界同溫層的讀物,而和這部作品錯身而過,就可能失去一段特別的閱讀時光。
事實上,村松友視以充滿個人風格的方式寫下的,既是以野貓阿健為中心的,貓的一生;也是一幅幅當人遇上貓的浮世繪。書中不只有他自身經歷的浮光掠影,最精彩之處,則是隨性以日本文學、時代劇電影、歌舞伎或劍道等知識系統,將貓與人的日常,進行的生動聯想。和太太偷看阿健終於進入他特地準備的狗屋休息時,村松形容兩人「像是躲在角落陰影處的農民,一直偷看著剛打完關原之戰,盤腿而坐稍事休息的武將」;貓咪夏拉蘭被鄰居收養後變得冷淡,則讓他想起表演藝術「落語」中經典故事《妾馬》的橋段:女孩阿鶴成為主公的側室,哥哥八五郎被主公邀請吃飯時,覺得自己和已經變成「上等人」的妹妹「阿鶴夫人」充滿隔閡。(但最後他發現夏拉蘭根本是隻公貓,阿鶴夫人的形象自然就幻滅了。)
這些關於貓與人的生活片段,固然參雜了許多自得其樂的擬人化想像,卻也折射出他與每一隻貓不同的互動模式,而每一個「個別」模式的背後,則是照看與守護每一隻獨一無二的貓,尊重牠們的生命選擇,並對於「一期一會」的緣分珍而重之的心意。隨著書近尾聲,阿健逐漸老去,那無可避免的句點如此令人惆悵,但強悍而美麗的阿健,無疑已置身文學貓的隊伍中,俊美如昔,精神奕奕。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4/03
=《漫遊女子:大城小傳,踩踏都會空間的女性身姿》,蘿倫‧艾爾金(Lauren Elkin)著,許淳涵譯,網路與書出版。
提到漫遊者,多數人在腦海中首先浮現的印象,或許是波特萊爾筆下以閒晃為樂的男子;也可能是愛倫坡小說〈人群中的人〉裡面,那個雙眼空洞、形跡可疑的老人。漫遊者的形象反映了城市現代性下,對於人與城市關係變化之不同回應,嚮往有之、焦慮與懷疑有之。然而,女性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排除在這段歷史之外,被認為只有妓女才會任意在街上漫遊,至於她們與現代性的關係,則多半集中在女性與購物空間的討論。
但是,漫遊女子(flâneuse)真的不存在嗎?蘿倫.艾爾金(Lauren Elkin)試圖挑戰的,不只是這個詞在《活用法語字典》裡的定義:「某種沙發躺椅」,更是女性與城市關係的多種可能性。她透過幾個深具魅力的漫遊女子的故事,交錯出城市的光影與歷史的記憶。但是,這並不是一本以女性主義為訴求的文化理論,也並非女性作家與藝術家的傳記,而是透過她們的生命歷程與創作,與艾爾金自身的移動軌跡:紐約、巴黎、威尼斯、東京……進行對話,從而思考城市與人的關係,思考時間與空間、移動與認同。
因此,這並非一部浪漫化女性移動或自我覺醒的勵志文集,而是試圖透過這些女性的故事,看見她們曾經的抵抗、嚮往、洞見或侷限,看見城市的身世,同時也看見我們自己。如同艾爾金所言:「我們是由我們愛過的地方和經歷過轉變的地方構成的。我們從中抽取零碎的片段,在我們的內在世界中將它們湊合在一起。」
= 發表於鏡週刊,2018/04/03
=《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陳柔縉著,麥田出版。
在日本和台灣旅行時,各大風景名勝、車站、店家提供的紀念章,可能是許多人留下到此一遊印記的「小確幸」之一。但這並非觀光業為了刺激人氣開發出的新手法,而是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帶著「集印帳」出遊的娛樂方式,更在1935年台灣博覽會期間達到高峰。家具木匠楊雲源在台博會期間收藏的一本「集印帳」,就成為陳柔縉繼《廣告表示》之後再度以物件、圖像解讀日治時期台灣庶民生活與現代文明接受史的密碼簿,從中揭開了一頁頁幾被遺忘的三零年代民間商鋪繁盛錄。
博覽會向來是帝國誇耀富強與文明發展的形式,裡面涉及的政治權力與經濟考量複雜交錯,但對民間來說,則是如嘉年華會般的盛事。因此,本書展示的三百枚紀念章,有六分之五來自民間,這些紀念章不只在設計上各具巧思,細節上的講究和創意也時常令人讚嘆不已:有尺寸巨大的腳踏車章、顏色特殊的桃紅色油畫顏料軟管章、更有男子頭上頂著皮鞋的奇妙圖案、骷髏人拿著看板的接骨與針灸推拿廣告;至於大力水手卜派和Betty Boop、漫畫主角野良犬黑吉,也都是紀念章的主角之一。
這每一個印章背後所帶出來的故事,更是豐富的文化史素材,讓我們看到平地狩獵背後的貴族性、看到1929年就已經有公開徵求店名(但老闆最後還是使用原名)的行銷手法、看到衣食住行與信仰的細節,當然,也會看到當時每個城區店家分布的多樣性,看見那些我們已然陌生與依然熟悉的名字。因此,這本集印帳,是一個未完成的邀請,不只裡面仍有若干未解之謎,例如「空中美人鯉魚猜參考館」這種謎樣的博覽會展場與部分待考的店章,那些未在書中出現的紀念章與故事,更留待讀者一起加入這場尋找舊歷史的「集印」行列。
2017-
= 發表於鏡週刊,2017/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929cul001/
=《我在故宮修文物》,蕭寒主編、綠妖撰稿,新經典文化出版。
舊宮殿裡的時間轉速,從來都與外面的世界不同。如同祝勇在《故宮的隱密角落》中形容的,在太和殿前的廣場上仰頭看天,會因為那永恆的宮殿輪廓而產生一種錯覺:「這座宮殿因為喪失了生命的流動,所以它會不朽。」王朝並未不朽,那些逃過戰亂的物事卻成為歲月的證物。《我在故宮修文物》因此是這樣一本時間之書。貫串全書的精神,正是主編蕭寒在序中引用木心的詩意:「從前慢」。木心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從前的鎖也好看。日色在故宮,確實彷彿變得慢了,走過鐘錶室、銅器室、裱畫室、摹畫室、木器室與漆器室,每位修復師的性情態度各個不同,但人人都告訴你,修文物的祕訣無他,首先就是「慢」。但是,這慢,並非固守不動抱殘守缺式的慢,而是耐得住寂寞的慢、不厭其煩的慢;他們甚至會告訴你,其實從前的鎖不一定好看。但所謂的「匠心」,就是把自己放到後面,不求凸顯自己的技術與創意,而是就算覺得有些老東西既不美觀又費工費力,但仍然「按照文物身上所具有的那個規律來做」(屈峰語),這是匠人真正專業的展現。在「匠氣」隱然帶有貶意的今日,這群守在舊宮殿角落的文物修復師,是大衛.茨威格筆下《隱系人類》般的沉默菁英,不追求自己的名字被記住,只是低調、實在、專注地,讓歷史在眼中浮現,在手中重生。
發表於鏡週刊,2017/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929cul001/
=《白夜:兩個祖國、五個手足、三代日裔美國家庭的生命故事》,帕蜜拉.羅特那.坂本(Pamela Rotner Sakamoto)著, 廖德明譯,貓頭鷹出版。
近幾年,談論二戰、美日關係或家族歷史的作品,無論質量均有相當豐厚的成果,透過訪談的方式,以眾多的個人史拼貼出戰爭史,亦已有不少先例。但《白夜》的精彩之處在於,作者帕蜜拉.羅特納.坂本,以一個日裔美籍家庭的際遇為軸心,撐開一段隙縫中被忽略的歷史。戰爭所帶來的敵我二分邏輯,讓敘事的角度總是難免偏向某一方,而《白夜》的這群主角,卻是一群具有雙重身分的人,他們介於中間,在自身所認定的認同位置、與外界所賦予(或排除)的身分標籤之間,用一生的時間或反覆質疑、或抵抗、或順應的過程,不只呈現出文化與認同之間,是何其糾結矛盾的錯綜關係,也讓我們看到,以單一國籍、身分、種族試圖標記一個人,會是多麼粗糙與簡化的認定。另一方面,如同坂本在序言中強調的,她想呈現出即使在戰爭中,也仍然無法被摧毀的「不變的『家』的感覺」。因此,那些被歷史遺忘的,戰場上的無名士兵,他們原本也來自於一個個日常家庭的簡單事實,透過主角哈利.福原擔任美軍日文通譯的回憶,被保留了下來。一張在戰亡日軍身上保存了兩年,寫著「我家新聞」,並畫上壽司、貓、魚、番茄與茄子的天真圖畫,不只訴說出「日常生活裡的旋律」,也無言地提醒戰爭對人最粗暴的割裂,及其所剝奪的一切。如同伊恩.布魯瑪在《零年》中提醒的:「錯誤詮釋過去,往往比無知更危險。過去的傷痛還在;仇視導致新的衝突事件。然而,至關重要的是,我們得知道並了解過去發生的事,否則無以理解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因為他們的故事,將讓我們更加了解自己,以及「我們所有人的人生」。
= 發表於鏡週刊,2017/10/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929cul001/
=《鳥、藝術、人生:觀察自然與反思人生的一年》,京・麥克利爾(Kyo Maclear)著,譯,八旗文化出版。
源於父親的病而展開的「觀鳥一年」,是作者麥克利爾在父親兩度中風後,面臨真正失落前的「預期哀傷」,感到心靈無法停泊,「想對一件事專注入迷,感覺自己仍能受到啟發」,而開啟了賞鳥的契機。但是,賞鳥並未因此被作者刻意工具化或浪漫化為擺脫痛苦、遺忘哀傷的方法。相反地,這部隨筆既未將賞鳥提升到某種精神層面的性靈活動,也並非環境議題書寫中常見的憂心忡忡振筆疾呼。麥克利爾以個人生活際遇出發,只因被一位音樂家所拍的鳥類照片打動,從而選擇了讓這位音樂家帶領自己進入鳥的世界──也讓鳥進入自己的生活世界──而打動她的畫面,乍看之下甚至可能和賞鳥所連結的自然美景有所背離,因為音樂家所拍攝的,是一些在城市中築巢,棲息在鋼筋、玻璃、混凝土之中,臉上有時還罩著塑膠袋的鳥類身影。但這樣的畫面卻反而讓作者感受到「對缺損與掙扎的愛──我們稱之為『家』的愛」。換言之,對缺損與掙扎的愛,或許才是理解本書的關鍵字。如果說,缺損的是自然,掙扎的是愛。那麼,跟隨著宛如化身為紙上導覽員的麥克利爾之腳步,我們將會看到:以自然而言,美如何存在於傷痕累累的地方;以生活或家而言,對傷痕的諒解,在「情況好的時候」,或許也能夠「累積成一種愛」。
= 發表於鏡週刊,2017/07/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629cul001/
=《只要活著:長崎原爆倖存者的生命故事》,蘇珊.索瑟德(Susan Southard)著, 楊佳蓉譯,馬可孛羅出版。
「在活下來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繼續活下來?」這是蘇珊.索瑟德(Susan Southard)透過五個長崎原爆倖存者所帶來的「後原爆敘事」中,最沉痛的探問之一。有別於典型著眼於原爆的恐怖與殘酷景觀的類似作品,《只要活著》雖然同樣以許多不忍卒睹的畫面重現原爆種種人間煉獄的歷史片段,但本書更具意義之處在於,它透過五個生命故事的交織,帶出這段史無前例的慘痛創傷敘事。
當有關原爆的記憶被簡化為蕈狀雲的畫面,當眾人選擇別過頭去,將原爆的傷痛放回二戰的「必要之惡」,當和平的渴望被當成忠孝節義的道德口號,人們將逐漸忘卻災難從來不是只有發生的那一瞬間。廣島與長崎的疼痛,並非停格在1945年8月6日8:15和8月9日11:02這兩個時刻,那些以無比的意志力倖存下來的被爆者,將終其一生活在外人難以想像的罪惡感、歧視與永無止盡的疼痛中。
《廣島末班列車》曾引用長崎永井隆醫生的說法,指出在原子荒野中倖存的人們,日後將面臨永遠無法隨著時間修補的,人際關係中的隱形斷層。而《只要活著》最動人與駭人之處,正在於它帶領我們從8月9日11:02為起點,一起走過倖存者的餘生,看到這巨大斷層帶來的生命荒原,以及他們如何試圖為自己所目睹及承受的一切找到意義。
投下原子彈與戰爭時士兵們的殘忍行徑具有同樣的道德重量嗎?作者並未給我們答案,但是其中一位倖存者吉田的話語或許可作為某種回答。他說:和平的基礎是人們理解其他人的痛苦。讀這本書很痛,卻是必要之痛。
= 發表於鏡週刊,2017/07/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629cul001/
=《計時簡史》,作者:賽門‧加菲爾 (Simon Garfield)著,黃開譯,大寫出版。
你知道TED的演講何以設定為18分鐘而不是15或17分鐘嗎?鐘錶店裡的時間為何總是指向十點十分?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第二樂章到底要多「快速強烈」,第三樂章又要多「悠緩從容」?更重要的是,活在馬車年代的貝多芬,他對快慢的想像會不會根本和現代人不同?如果上述問題會引發你的好奇,歡迎一起用時間來交換賽門.加菲爾(Simon Garfield)這場時間的導覽。
時間無所不在又難以捉摸,但人們想要展現、創造與掌握它的努力也始終持續,林奈(Carl Linnaeus)依據植物綻放時間設計的花卉時鐘或許是其中最具有隱喻意義的發明,它在技術上難以執行,因為那些花卉分屬不同季節,但它的難以呈現卻又弔詭地成為時間最有力的具體證明。書中介紹的其他例子,例如馬克雷(Christian Marclay)共長24小時、剪輯了12000個電影中時間片段的名作《時鐘》,凱吉(John Milton Cage Jr. )經典的「空白演奏」《4分33秒》,更在在讓人意識到時間的巨大存在感與魅力。
時間是歷史、政治,也是生活。我們以影像停格過往,以速度製造抵抗;以冗長的演說干擾議事,以改變曆法作為革命的儀式;我們創造分秒必爭的流水生產線,卻又嚮往著「慢活」……。人對時間與節奏的感受是如此矛盾又如此執著。因此,這場《計時簡史》的導覽,不只是工業革命後人與時間的複雜互動史,更是一場關於時間的相對論。
= 發表於鏡週刊,2017/07/01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629cul001/
=《變身野獸:不當人類的生存練習》,查爾斯‧佛斯特(Charles Foster)著,蔡孟儒譯,行人出版。
查爾斯.佛斯特(Charles Foster)的《變身野獸》,可說是一本很難描述與歸類的奇特作品,就算用作者的學歷、身分、職業或「搞笑諾貝爾生物獎得主」這個頭銜來試著指稱他,也無法將這本書妥貼地放在任何一種過往我們所熟悉的科普或動物書寫的脈絡中。
這是一個人將自己拋擲到五種動物的生活情境,試圖「變身」動物的過程。他以四肢爬行,像獾一樣穴居,並以蠕蟲為食——當然,基於獾是相當投機的雜食動物,他也不會拒絕朋友送來的烤魚派;到水中學習水獺探索河流,讓身體打開所有如鱗片般的耳朵捕捉聲音;繞到狐狸身後,用狐狸的角度觀看與嗅聞世界,體會牠們如何捕捉氣味的時間,從而建構出獨特的「時間氣味地理學」;練習以赤鹿的速度奔跑;並且到天空感受樓燕的高度,換算牠們一生遷徙的距離與速度。
但是上述這一切,既非為了生態學的知識、倫理學的討論,甚至也不完全是基於對動物的感情,實驗的結果更彷彿只證明了想成為動物終究是某種徒然的嘗試。然而有趣的是,正是這些彷彿沒有特定倫理位置、沒有答案甚至也不算成功的「生存練習」,讓這本書開展出更多值得思考的空間。這是作者以人類的身分代替我們進行的角色扮演,特立獨行的跨界挑戰背後,同時也是有關存在與自我的哲學對話。
= 發表於鏡週刊,2017/04/06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404cul001/
=《無聲證人:血腥迷人的近代法醫史》,奈傑爾・麥奎里 (Nigel McCrery)著,姬健梅譯,臉譜出版。
透過歷史上若干迷人且駭人的重大刑案,本書不只爬梳了兩世紀以來的鑑識科學史,同時也訴說著漫長的人類犯罪(心理)史。不到百年之前,兇手仍會為了擔心死者的視網膜上會映照生前最後的影像,而毀去死者雙眼;壽險保單的普及與取得毒藥的便利,則讓維多利亞時期成為下毒的全盛時期……。不過,本書固然呈現了人類欲望與愚昧驅使下的種種黑暗暴力,但作者企圖展現的,是鑑識科學如何鍥而不捨地讓「無聲證人」說話,讓死者與無辜的疑犯沉冤得雪。正如作者所強調的,「身分鑑識的歷史,就是個體獨特性的歷史」。自法國科學家貝提庸(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基於沒有兩個人的身材會完全相同的信念,發明人體量測學以來,從指紋鑑識、血液分析到當代的DNA科技,鑑識技術不只是尋找真相的技術,也是一場尋人之旅。本書末章,透過作者參與破解的末代沙皇之女「真假公主」一案,與理查三世遺骸的確認,更讓DNA聯繫了生者與死者,過去與現在。證人或許無聲,但從不說謊。
= 發表於鏡週刊,2017/04/06
= https://www.mirrormedia.mg/story/20170404cul001/
=《我們如何走到今天?印刷術促成細胞的發現到製冷技術形塑城市樣貌,一段你不知道卻影響人類兩千年的文明發展史》,史蒂芬.強森 (Steven Johnson)著,黃中憲譯,麥田出版。
有別於傳統科技史的視野,《我們如何走到今天?》作者以六種和人類生活密切的面向:玻璃、製冷、聲音、乾淨、時間與光的相關發明切入。透過「長鏡頭」的探究方式,將這些看似不同格局與層次的主題並置,說明歷史上的各種「蜂鳥效應」——新器物的發生所造成的改變,除了直覺可以想像的影響之外,往往還伴隨著許多最初無法預料的變化:例如製冰技術如何影響了當代的城市景觀與人口流動。另一方面,他也提醒我們如今身處的世界並非那麼理所當然,輕鬆擁有乾淨水源的現代人,或許很難想像芝加哥最早試圖改善城市汙水問題的方式,是把整棟建築物用螺旋千斤頂抬起來。但作者的目的並非在於讚嘆科技的進步與人類的偉大,相反地,他強調「構想基本上是其他諸多構想組成的網絡」,所有發明都必須在科學、概念、工具各種條件都「臨近可能」的情況下才會成立。換言之,歷史事物之間環環相扣且複雜交錯,透過本書的宏觀視野,讀者當能以不同眼光重審人類文明的追求與代價。